【菊韻】山那邊的晚霞(小說)
一
山高石頭多的喀斯特山區(qū),一個近乎山頂的山窩。這山窩有點特殊,貌似一只手托著一只碗。這山頂垌場,就稱天碗垌。
老晚坐在天碗垌山地邊的一塊石頭上,手里托著長桿旱煙,時不時吸一口,望著不遠處自己那個瓦房,心里有點興奮,也有點落陌。
瓦房原本是四面土墻,經多年風雨,土墻已經殘缺不全,許多缺口處用木板或木頭遮擋,而且整個房子明顯有些歪斜,是歪往右邊,右墻那里,頂著好幾根大木頭,是老晚和婆娘前幾年頂上的。它孤零零地立在冬天的寒風里,貌似時刻就要倒塌。
還好,今天風不大,太陽也出來了,掛在天上,紅艷艷的,讓人感到很暖和。
一條黃母狗不知哪里冒了出來,在老晚腳前晃著尾巴。
老晚摸摸它的腦袋,叮囑道:“老黃哩,莫要亂跑了,跟著我們出山吧?!?br />
黃母狗擺著尾巴嗚嗚低叫,似乎是相當不情愿。
“其實……我也不想走的?!崩贤硗约鹤×肆嗄甑睦戏?,嘀咕道,“唉,真的要永遠離開,心里頭……空呀!”
此時,房門里走出一個老太婆,頭發(fā)有些花白,她將一個大布袋放在門前的一塊石頭上,然后抬起左手在前額遮陽往老頭這里望了望,便走了過來。
老晚看著走路還非常穩(wěn)健的婆娘,心里很暖,但也同時暗嘆:苦了,婆娘哩,你跟著我這老晚,是真的苦了!
待到婆娘近前,老晚問道:“都收拾好了?”
婆娘坐到旁邊的石頭上,點頭道:“收拾好了?!?br />
停了停,又道:“也沒什么可收拾的呢?!?br />
“嗯,也是?!崩贤睃c點頭。
半月前,兒子回來過一次,說找先生擇個吉日,走吧。
兒子還說,鍋頭棉被什么的,都不用拿,那邊已經有了,連衣服那邊也都買好了,就只身離開。也是的,家里那些個鍋頭呀碗筷呀什么的,黑里麻達,拿不出手呀;而那兩床棉被,更是縫縫補補,見不得人。
老晚他們有一女一兒,女兒前幾年已經嫁到很遠很遠的外省,那邊生活是比這山窩窩好得太多,但女兒也忙,很少回來,她也有兒女了,需要操持。
“那棵恩木,我們照看幾十年,比木桶還要大呢,本來想明年請人鋸下來,做個衣柜,兒子娶媳婦時會用到,現在……”老晚指著山那邊山地的一棵大樹說。
婆娘也轉頭望去,點點頭:“那恩木,是做衣柜的好料?!?br />
又指了指另外幾處:“還有那三棵紅椿,那里兩棵香樟,那里……好多棵呢,都很大了,做堂壁,做床架,做箱子之類,都很好。不過,兒子說太遠了,運過去也劃不來。而且那邊現在都不用請師傅來家打制這些東西了,說是都到店里買,都用杉木。”
“嗯?!崩贤睃c點頭,“那就……留給大山吧?!?br />
婆娘嘆息一聲,道:“我們是得走,再待這深山里,怕是難得有兒媳婦呀!”
老晚點點頭,狠狠吸了一口煙,然后下決心道:“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走,這回一定走?!?br />
其實,十多年前,政府也動員山里條件太過艱難的群眾,移民到本縣一些土地比較充足的鄉(xiāng)鎮(zhèn),分配給土地,還建起簡易的平房。天碗垌原來的另外兩個住戶那時候就走了,聽說日子過得是不錯,但老晚留戀山窩里那些山地呀樹木呀等等,而沒有走成。
這兩年,村里鄉(xiāng)里都來人動員,說是上面有政策,“一方水土養(yǎng)不起一方人”的窮山溝,最好是出山,老晚這次是心動了,而且兒子也回來動員過自己,所以老晚決定走了。
“無后為大!是的呀……晚兒都三十二歲了,先后幾次帶幾個女朋友回來,最后還不是因為這山里條件太苦,都走人了。我趕街碰到幾個跟我們年紀一樣的熟人,都抱孫子了呀,唉……”婆娘說著又長長嘆了一口氣。
“唉……”老晚也跟著嘆了一聲,然后伸出左手,抓著婆娘的右手,發(fā)自心里感激道:“還是你人好,跟我過了一輩子的苦日子?!?br />
婆娘轉頭看了老晚一眼,笑道:“那時是我傻唄,沒曉得出山,只在這山里團團轉。你看現在的年輕妹子,曉得跑北京……東莞,還有什么……什么圳?”
“什么圳……聽兒子講過,好像叫深圳吧!”老晚嘀咕,然后嘴巴又硬起來道,“嘿嘿,那時也不是你們不想走,那時呀,去縣城賣個死牛肉也需要村里開張證明,你跑哪里去?”
婆娘點頭答道:“是呀,還是現在的年輕人幸福啊,可以滿天下到處跑,坐火車,坐飛機,坐船看?!パ?,不講了,講得我都要流口水?!?br />
停了停,婆娘又道:“對頭,那個年輕人最喜歡去的地方是叫深圳。鍋底垌就有兩個妹子在深圳,聽說每月掙錢五六千呀,真不知是做什么事,能夠掙這么多錢?”
“反正不是種玉米洋芋?!崩贤硇睦锖鋈灰换?,是呀,這山溝溝,是真的不能待了呀,種玉米種洋芋,一年掙錢都比不上人家半個月呀,如此下去,兒子真的討不了媳婦呢。
山口突然傳來了人聲。
婆娘扭頭望去,說:“來了。”
老晚轉頭一看,是有人從山口下來了,唔,起碼有十幾人呢!他趕忙站起來,將拐杖支到左腋窩下,站著望那些人,心里有些感動。
這些人,是來幫他們搬家的。前幾天,村里來人,叫他們定個日子,然后幫他們搬出去。今天正是老晚婆娘上街讓先生擇得的吉日呢。
老晚小時候就聽爺爺說,當年祖輩是為了躲避天下亂,才躲進這山窩窩的,現在,天下太平了,富裕了,是出山的時候了。
二
帶隊的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聽說是縣委黨校年輕教師下來掛村支部第一書記的,人稱趙書記。
“都準備好了吧。晚伯?”走得近來,趙書記熱心問道。
“準備好了,反正也沒什么收拾,都是一些破爛東西,就留在山里了。嘿嘿?!蓖聿Φ?,受到年輕書記的感染,老晚心里很是溫暖。
老晚早已瞄了隊伍,卻是沒有看到自己兒子譚晚生。
趙書記說道:“晚生他在幾十里外的礦泉水廠當技術工,月薪三四千塊呢,今天不能請假。沒關系的,有我們就可以了?!?br />
然后手一揮:“同志們,裝擔架吧?!?br />
隊伍中走出幾位三四十歲的漢子:“晚哥,沒認得我們吧?我們四個都是附近垌場的,有鍋底垌、水淹垌……我們都是去年剛剛搬遷出去,這次是上級開工錢請我們回來做事的?!?br />
老晚看了看,搖頭道:“是沒認得……我老晚已經三十多年沒下山了,唉!”
“這次好了,上級請你下山了。嘿嘿。晚哥,那我們梆一下擔架,然后就抬您老下山?!睗h子說著,招呼一聲,幾條漢子便動手起來了。
聚居在這里的人們,從前稱為“阿難”,就是“苦難”的族人之意。
這些苦難,主要源于惡劣的地理環(huán)境。
“八山一水一分田”是毛難山鄉(xiāng)的特征,人們常說這里“出行爬坡上坎、一里掛九梯,石頭縫里種糧食、七分種三分收,秋冬嚴重缺水、喝水只能靠天”。境內石山綿延,熔巖遍布,奇峰聳立,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這種地貌,下雨時容易發(fā)生澇災,而稍微干旱,則又容易導致旱災,對生活生產相當不利。東北部為半石山區(qū),有盆地式的小平原,稱“田垌”,有小溪;西南部為石山區(qū),分布著蜂窩似的塊塊旱地,稱“垌場”。民俗云“阿難,阿難,十年九旱,三天不下雨,山裂地皮翻?!?br />
阿難山區(qū),水資源極度貧乏。由于特殊的地貌,山區(qū)村沒有河溪,甚至山泉水都少有。生產生活用水,主要是依靠集雨。山里人在山腰挖坑或在石頭間砌圍,用水泥、石灰堵漏制成簡易集雨水柜,挖好引水溝,將雨水集存在水柜里。一家要砌多個集水柜。即使這樣,這些水柜里保存的水存量也不多,也要盡量節(jié)約著用。到冬天時,由于保存時間太久,水都已經變質成渾黃色,里面生出許多游動的小蟲子,但為了生活,人們還是照常食用。稍微干旱的年頭,這種水柜也干枯了,于是,只好到十幾里外的地方挑水,一天也只能挑幾擔水而已。往往他們到外地打工,人家聽說是阿難山人,就會問,聽說你們殺豬時,因為節(jié)約用水,豬肚或大腸拖到紅薯地或草地里,讓它略為干凈再水洗一下就得了?還有,一盆水要多層次使用,先是洗菜,然后洗臉,再是洗腳,然后給豬牛飲用?他們只好苦笑,默認了。飲水嚴重缺乏,是阿難山人古來之痛!
阿難山區(qū)走的都是羊腸小道,真的像羊腸一樣,彎彎曲曲在山間,連著一山又一山。人走在這些山間小道上,有時頭頂上是萬丈懸崖,有時腳下是萬丈懸崖。山里人趕街賣豬、賣雞、賣土特產,或去購買生活用品,都要走幾十里山路,早出晚歸,趕兩頭黑,打電筒打火把。所以如果沒有必要的事情,人們很少出山。
自古以來,阿難山鄉(xiāng)的苦難真的太多太多,在阿難古歌中,他們用自己的山歌調傳唱《創(chuàng)世歌》《苦難歌》《單身歌》等等,向世人述說苦難。
源于種種苦難,他們對外人總自稱為“阿難”。他們有個夢想,就是掙脫苦難。
新中國成立后,阿難山鄉(xiāng)生產生活條件有了日新月異的變化,但由于自然條件惡劣,也總是比其他地方落后了許多。
1956年經中央人民政府組織專家調查識別,確認為“毛難族”。1986年6月國務院應毛南族人民的請求,定為“毛南族”。
三十年前的那場冬末大旱,毛南山許多垌場都嚴重缺乏飲水,山民們不得不挑起水桶,下到與鄰縣分界的彎河取水。彎河是在兩縣交界的高山腳底深溝里,山民們下到深溝的彎河,打起水然后一步一步地攀登山腰山頂,穿巖過崖往家趕。
老晚是在野貓崖那里跌下山崖的,當時天已經有些黑暗,電筒電量不足,光線不夠,水桶掛住了一條老山藤,拉扯著他,跌下了山崖。
好在山崖不高,撿回了一條命,但右腿是砸歪了,從此走路一歪一歪的,而且還歪得相當厲害,在這種山間羊腸小道趕路,是相當費力的事情,而且還相當的慢,于是,從那年開始,老晚便再不去趕街,因為腿腳好的話,來回走路都需要五六個小時,何況歪腿的?于是,老晚便是整整三十年再沒有下過山,買油買鹽走親戚之類事情,都讓婆娘跑山了。
而這次出山,為了不磨蹭太久,他們決定,以那幾個山里漢子為主要力量,鄉(xiāng)村干部相幫著,眾人輪流抬老晚下山。
不一會,擔架綁好,幾條漢子喝一聲,抬起老晚起步了。
老黃狗低聲哼著,貌似有些不舍,也遠遠跟在眾人后面。
婆娘跟在擔架后面,看了擔架上的老頭一眼,心里相當感激工作隊;再扭頭看看即將永遠離開的老房子一眼,心里竟然是有些酸酸。
老晚躺在擔架上,轉頭望著自己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心里也是有些復雜。兒子和鄉(xiāng)村干部都說他們移民搬遷到縣城郊區(qū)的“毛南家園”,是一片樓房,那里都是貧困山區(qū)的貧困戶搬遷過去的,通水泥路,通電,通水,那些個東西,老晚還從來沒有見過,他此時心里真的是有些期待了。
這天碗垌,下山的路又彎又陡,而且還是雜草叢生,剛才來的時候,幾條漢子已經沿路用長柄柴刀大概劈砍了一些,但抬著擔架,需要開路更寬一些,于是,兩條漢子又在前面揮起長柄柴刀開路,劈砍那些雜樹山藤,給眾人開路。
抬著擔架走在前面的那個高大漢子起頭唱起了山歌,另外幾個漢子跟隨著吼了起來:“我們是(那個)毛南(哎),到處都是(那個)山(啰嗨——)。家在大(那個)山里(哎),屋在山(那個)弄間(啰嗨——)。山頭播(那個)小米(哎),山腳種(那個)苞谷(啰嗨——)。牛在山(那個)上跑(哎),雞在山(那個)下飛(啰嗨——)……”
村干部都是當地的山里人,平常他們除了做好村里的事情外,更是家里農活的主力,所以也是這次抬擔架的干將;鄉(xiāng)干部大多也都是本縣鄉(xiāng)村農民子女考進來的,也都能夠輪流著抬擔架,當然他們因為從小讀書,然后又到城市讀大學,挑擔子扛柴火的事是很久不做了,肩頭肉已經不像爺父輩那樣起繭疙瘩,所以抬擔架這種事情是做不得久的,只上抬兩三百米便大叫“換人換人……”縣委黨校年輕教師下來掛村支部第一書記的趙書記,也是咬著牙齒堅持了兩百多步,便高喊來人啦來人啦!
看得婆娘都覺得這些個鄉(xiāng)村干部太讓人心疼,在旁邊不停叫道:“你們放下,放下吧,給老頭自己磨蹭……”
老晚在擔架上也看得心疼,拍著擔架沿叫喊:“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吧……”
擔架隊沒聽他們的,一路咬牙堅持著,終于,經過兩個多小時,他們下得山來,進入了村里的水泥路。
灰黑平坦的水泥路從前面左邊的山口下來,像條巨蟒爬往右邊的山口,那是通往村部,通往山外。
“這是什么路???”老晚在擔架上望著灰黑的山路,疑惑問道。
“水泥路啊!前年剛剛修建的?!壁w書記答道,“這些年來,上級撥下很多款項,鄉(xiāng)村各種基礎設施基本得到了改善?,F在我們毛南山鄉(xiāng)啊,各個屯隊都修通了水泥路。就你那個天碗垌人口太少,因為需要搬遷而沒有修建水泥路而已?!?br />
“放我下來,我要看看?!崩贤砑钡馈?br />
“好,大家順便休息一下吧?!壁w書記說。
老晚爬下擔架,看著眼前平坦的路面,然后扒下來,用手摸著,感嘆道:“哎呀,這么平坦呀,比我家里面的屋堂還要平坦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