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暮晚變奏曲(散文)
下了班到地里時,已是下午五點多,太陽尚在天空中微笑。我向它咧咧嘴,就算打了招呼。田野間樹木綠意盎然,野草也似乎露出快樂的表情。播種機在地里奔跑歌唱,播撒希望的種子,旁邊的人隨之眺望,等待。綠色的麥田,墨色的菜蔬,到處一片生機盎然。
走在在鄉(xiāng)間小道,心情愉悅舒暢。澆菜頭的村人把管子橫在路中間,我走到跟前打個招呼,兄弟,把水停一下我要過去,否則電動車軋過去水管會破的。
他抬起手,小巧的遙控器對著水管,輕輕一按,水就停止了。不遠處水管的傷口里噴出的小水珠,沒了精氣神,仿佛一個怨氣沖天的人忽然偃旗息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的心微微一顫,倒有些憐憫起這些可憐的小家伙。水通向遠處,被水柱沖刷的葉片停止顫動,剛享受完水的沖刷,就展現(xiàn)出了與眾不同的風姿。我想搜刮點文辭贊美一番,可感覺詞匯貧乏,一時半會想不出來。于是,我向主人贊嘆道,你家的菜頭長勢真好,你們料理得真精心。主人的臉上露出了燦然的霞光,一種勞作后被肯定的欣慰。我可不是恭維,同樣是這片土地上的勞作者,對于同行的贊美和艷羨是發(fā)自肺腑的。就像五柳先生因為親自耕種和勞作過,才對土地和草木有了更深的了解和感情。
自家的地塊在一條小河的南岸,說是小河,卻已經(jīng)成了四五米深、三十米寬的大溝。沒有水的河,就失去了靈魂——凹陷在原野上,隔離了村莊和土地。河岸那邊,是榮各莊的,同樣是種小麥花生,間或種一些蔬菜,保留平原地貌的特征。
沒有了水的河,岸邊光禿禿的,記憶中的洋槐樹被砍伐,阻擋在人們面前的屏障消失了,一下子拉進了兩岸之間的距離,說話聊天就像一家人。甚至對岸的村民澆地,也用我們地頭上的水井。沒有了隔膜的心性是相通的,可太過貼近的彼此又少了某種浪漫情調(diào),也缺失了亦真亦幻的唯美。有得就有失,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家麥地西邊種的也是小麥,主人澆地用上了微噴,黑色的主管順著畦堎延伸到地塊的那一邊,有二百多米,然后從主管道再分出枝杈?,F(xiàn)代農(nóng)業(yè)的微噴技術(shù)節(jié)省了大量人力,讓人們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五六畝地,只要打開水管開關(guān),設(shè)定好時間,任水絲飄忽,地的主人就可以回家干別的,時間一到水管就自動關(guān)閉。主人根本不用擔心壟溝漏水,更不用擔心麥子澆得不均勻。即使高低不平的地塊,也不會遺落。
至于我們這兒,由于種種原因沒有安裝這種設(shè)施。四個畦,二百多米,就用原來的水管從一頭開始澆灌。將近六點,太陽還是老高老高的,她獨自一個人在地里,撒了管子剛剛開閘放水,沒想到管子的幾個接頭處都有小眼,一道道小水柱呼地沖向天空。如果有人經(jīng)過,它們會帶來陣陣清涼,使褲子、上衣洇成了一個個小小的地圖。
她身上帶著一塊一塊“地圖”而來,踉踉蹌蹌,因為靠近管子的畦堎被水浸透了。行走在田埂上的人,站都站不穩(wěn),誰又會在意自己的狼狽呢?行走在田埂上的人,被陽光沐浴,被鄉(xiāng)風吹拂,接受著大自然千萬次的垂愛。辛勞賦予了他們強壯的身體,世事滄桑填充人生閱歷。
我讓她趕快回家去,天色已晚,涼風陣陣,畢竟她快六十歲了,再堅強也抵擋不住歲月的清寒。她騎著電動車回家了,我要看著水頭。密密麻麻的麥子擠在一起,直挺挺的,用手一摸,那醉心的感覺像被萬千的甜蜜包圍。太陽越來越低,幾乎壓到了樹頂,一片麥子模糊成了一道道屏障,西邊的天空變得更紅,更迷人?!跋﹃枱o限好,只是近黃昏”,走在李商隱的詩句里,這夕陽仿佛就像我自己境況的寫照??粗爝吋t云脈脈含情,戀戀不舍地下墜。
忽然,腳下一絆,跌落在麥叢里,把不知所措的麥子壓倒了一片,我羞愧地將它們扶起,可怎么弄也回不到原來的樣子。我哀嘆自己粗心大意,又可憐起那些無辜的麥子。
太陽下山,紅霞褪去,樹木,村莊,麥田,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燕雀歸巢,周圍的世界就成了水的獨唱。滋滋滋,嘩嘩嘩,脆亮亮的聲音動聽悅耳。在陽光下將萬物了然于心的眼睛,此時連腳下的麥苗也分辨不出顏色。流水到哪里,是否到達畦的邊沿,只能靠手指插到麥田里的感覺來分辨。此時的自己才感覺到光明的重要,陽光的偉大。
尋覓水的間隙,抬頭四望,原來周圍的世界并不寂寞。向南是自己的村落,村莊上空燈光明亮,仿佛在尋找迷失在狂野中的我;北面是甸子村,因為出了楊三姐而全國聞名。那里的街燈,因為有了女中豪杰的光環(huán)而與眾不同。西面是大松林,因為我們這里都是平原,因為松樹名字充滿了神秘。東面榮各莊的燈光從高鐵路基下的橋洞穿過來,就像找尋水聲的神秘,詢問另外一個世界似的。
我有些莫名其妙,此時此刻這里怎么成了燈光環(huán)繞的中心呢?難道這些燈光是因為我才播灑了萬千情思嗎?天上的星星被燈光環(huán)繞,魂魄似乎被燈光奪去,黯然神傷。
正在同情星辰之際,那個寄情天地,被文人墨客賦予了詩情畫意的月亮,從高鐵路基那邊冉冉而起?!懊髟聨讜r有?把酒問青天?!蹦鞘呛肋~的蘇子向天問詢,而在凡俗忙碌的我沒有太多的問號,陰歷才三月十三,月亮沒有十五的圓潤,卻有著我們心滿意足的光明和向往。無酒無詩,更沒有震爍古今的豪邁,只有一個庸人甜甜的微笑,還有我的伙伴——麥田野草。
月光下的麥苗明晰了許多,我將身俯下去,隱隱約約能見到水頭浸洇麥地的痕跡。在月夜里澆地,能有這樣的明晰就足夠了。什么橫槊賦詩,什么彎弓射月,滾滾長江東逝水,唯有我與茫茫大地共同月下相守,才是最大的幸事。月亮越升越高,越來越亮,麥苗在腳下清晰可見,雖分辨不出色彩,卻能把柔軟的葉片形狀分辨出來,尤其是小小的露珠,在月光下像美人的眼睛,攝人魂魄。
終于澆完了地,整理好水管裝進袋子里背到地頭。水的冰涼透過衣服滲到皮膚上,我報之以顫抖。有月亮陪伴,走在回家的路上,是一件開心又浪漫的事??闪钊擞憛挼南ドw和腳脖子的關(guān)節(jié)疼痛又來搗亂,我不在乎,抬頭看看月亮,它已照進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