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昨夜月色(散文)
“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趕牲口,一趕趕到馬山口……”每逢月圓的時候,總會想起母親小時候教給我的這首民謠。
一
母親去世后,我上網(wǎng)查了一下,才知道這首民謠是老家南陽馬山口民謠。前一段時間公園里的薔薇花又開了,一朵朵黃色的小花連為一條金色的哈達飄在綠地上,很是好看。前年花開的時候,母親還健在;去年花開的時候,母親離世;今年花開的時候,心里依然能感覺鈍性的傷痛沒有散去。
前幾天夜里總是頻頻地夢見母親。夢里突然驚醒,條件反射地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看有沒有母親的消息,然后才想起來母親早已離世。再也睡不著,又怕驚醒了妻子,一個人輕輕地踱到書房,慢慢點一支煙靜靜地吸著。拉開窗簾向外望去,外面的背景漆黑一片,又好像是極為深邃的藍,遠望天空彎曲的殘月如鉤,幾點星星有節(jié)奏地眨著眼睛。目光平視,則是遠處的幾點燈光,不知道為什么亮著。頓時感覺到一陣寒意從窗外直吹到心底,不由得悲從心起,惆悵萬千!
二
命運坎坷,用來形容母親的一生,是再恰當不過。解放前,姥爺應(yīng)該是特別的開明,讓母親去讀私塾。解放后,母親考取了湖北女子師范,上學(xué)半年多,姥姥因為過度思念母親,讓姥爺去學(xué)校接回了母親?;蛟S姥姥不知道,這一舉動,第一次改變了母親的命運軌跡。后來母親隨父親支援邊疆建設(shè),從河南老家來到了鄂爾多斯(原伊克昭盟)。來到鄂爾多斯不久,母親考取了國家事業(yè)單位編制,在農(nóng)業(yè)局工作。在1962年“精兵簡政”工作中,母親本來不在精簡范圍,為了響應(yīng)國家號召,在父親的勸說下,放棄了自己的工作,在搬運社里,拉人力車做體力工作。父親的這一決定,第二次改變了母親命運的軌跡。
九十歲過后,母親的生活就像輪椅上的四個輪子,兩個大輪子,兩個小輪子,無論怎么轉(zhuǎn),都離不開家里。衰老就像入秋后老樹的葉子,在秋風(fēng)中瑟瑟凋零。如同老樹的葉子不是一下子就全部飄落,母親用頑強的生命力,努力地保留著樹上的葉子,讓它們慢一點飄落,和死神做著抗爭。我知道會有那么一天,命運會把最后一片葉子拋向風(fēng)里,讓我變成一個沒了母親的兒子。
母親的生活局限在了輪椅里,輪椅里的世界我不太懂,但也能猜到一些。而我在輪椅之外,輪椅之外的世界母親也不懂,估計母親也能想到一些。母親七十多歲的時候,思維還特別的精明。和我聊天的時候,還問我蔡英文怎么那么自大,小小臺灣島還想獨立?最神奇的一次,問我薩德系統(tǒng)是什么東西?八十多歲后,漸漸地,外面的世界母親不再懂,也不去關(guān)心,只是局限在她的孩子身上。每逢雙休日、節(jié)假日去看望母親,母親孤獨而單調(diào)的生活,才增添幾分色彩。在給母親泡腳、洗發(fā)的時候,順便和母親聊聊天。母親通過我知道外邊季節(jié)的變化。天氣好的時候,去外邊曬曬太陽。外面的世界不再吸引母親,因為唯有她自己孩子們的心,才能照亮母親的生活。母親不再問臺灣,不再問薩德,而是問我們兄妹幾個的情況。還叮嚀我告訴女兒,在學(xué)校讀研時要積極向上,要入黨,要讀博。
有一次我給母親洗腳,當從坐著的矮凳上起身的時候,母親看著我起來的動作有些吃力,便突然問我多大歲數(shù)了?我說快60了,母親笑了一下說:“半夜里摘谷穗,有一把歲數(shù)了?!甭犞赣H說的歇后語,我不禁笑了起來,母親也隨著開心地笑了。我一點點地將我們世界的光透給母親,就像透過森林里的陽光,在母親的心里形成斑駁的光影。母親有了這些光影就幸福得不知所以。因為母親以為,沒有她在我們身邊照顧的日子里,她的每一個孩子都一直是生活在彩虹中的??赡赣H不知道,我隱瞞了許多。把寒冷與一彎殘月藏在了身后,只告訴她溫暖與陽光。我要讓母親相信,她的孩子們有永遠溫暖如春的生活。
母親不知道的是,她最引以為傲的兒子,我的博士大哥,因腦出血已經(jīng)坐上了輪椅。退了休的二哥做兼職在一個養(yǎng)殖場工作,不能經(jīng)?;貋?。三哥腦梗出院后,不太方便常來。我患有高血壓、心臟病,也不能過度勞累。所有這一切我都不能告訴母親。我之所以不想讓母親知道這些,是因為我懂得,母親這棵九十多歲的老樹,不僅不能給我們帶來庇蔭,反而承受不了孩子們的一點兒痛苦。
三
喜歡給母親看我的獲獎證書,給母親看女兒的獲獎證書。給母親看女兒在實驗室,穿著白大褂做實驗的照片。告訴母親,女兒因在抗擊新冠時表現(xiàn)突出,已經(jīng)成了入黨積極分子。每次看到這些,母親會顯露出孩童般的興致。也許在她的心里,只有這一切才是真正的牽掛。母親也有了新的聊天話題,常常問起女兒到預(yù)備黨員了沒有?準備好讀博士了嗎?母親告訴我說:“你跟閨女說,如果她讀博士,我給她20萬?!逼鋵?,九十多歲的母親對錢的概念已經(jīng)不太清楚,只知道這是一筆很大的數(shù)字。
“小椅子歪歪,你是奶奶的乖乖,奶奶把你看大啦,你把奶奶忘下啦……”母親二十多年前唱給孫女的民謠,早就留在了我們兩代人的心里。懂事的閨女沒有忘記她的奶奶,每次放假回來,看到母親慢慢的衰老,她總是特別地傷心。每次當著母親的面,女兒總是笑臉盈盈地和母親聊東聊西。時不時揉一揉奶奶滿頭的白發(fā),表現(xiàn)出快樂與天真。可一旦轉(zhuǎn)過身,便淚流滿面,抽泣不已。
新冠疫情剛開始的時候,我被安排在社區(qū)值班。由于害怕母親被傳染,便把母親送到了敬老院隔離起來。沒過幾天敬老院打來電話,說母親在敬老院大喊大叫,影響到了其他老人的休息,叫我去一趟敬老院安慰一下母親。下了班之后,我沒脫防護服,一是路上方便過卡,二是讓母親看看我的工作。急匆匆趕往敬老院,到了敬老院和工作人員通了電話,工作人員把電話交給母親,推著輪椅到了敬老院大廳。母親隔著玻璃看到我穿著防護服,便對我招招手。在電話里與母親談了一會兒,母親告訴我要安心工作,敬老院其實挺好,就是幾天沒見我心里慌得很。當我掛斷電話轉(zhuǎn)身的那一刻,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自那以后,敬老院再沒有打電話過來。詢問工作人員,他們說母親挺好,是一個既講道理又懂禮貌,特別精明的老人。
2022年底,疫情防控解封后,老人們排著隊走向人生的終點。醫(yī)生們在死神面前顯得那樣的無力與無奈,被挽救回來的老人還不足十分之一。母親有幸躲過了第一輪和第二輪死亡高峰??吹角镲L(fēng)中的老樹依然堅挺,心里暗自高興,總以為母親可以活到一百歲。精明的母親似乎看穿了一切,一天給母親洗腳的時候,母親突然念叨著:“早死早托生,早死早托生,又能穿花襖,又能打能能(撒嬌)?!蔽衣犃艘院?,心中一驚,有一種跌落深淵的預(yù)感,感覺有一股冷氣瞬間冰封了我的心。時間又把母親與我推遠了一步,生命和歲月的繁茂樹葉在一片片凋落,猶如深秋的樹葉,越落越少。生命留下的,是越來越純粹的蕭瑟。
四
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悄無聲息地開始發(fā)低燒,我心里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知道母親這棵老樹最后的一片葉子即將落下。我們沒有能力像《最后一片葉子》里的老畫家貝爾曼一樣,把母親這棵老樹上的最后一片葉子畫在墻上,讓它永不凋零。衰老與死亡不是與生命的抗爭,而是順應(yīng)天地生命輪回的必然。漫漫人生旅途中,有人多愁善感,有人堅強豁達,母親屬于后者。她豁達得讓人心疼……她常常對我們說:“人活多少歲也免不了一死,有你們我就很開心了?!?br />
是啊!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河里有泥鰍,大里逮不住,小里一出溜,一出溜到麥場里,麥場里有個賣糖里。什么糖?芝麻糖……”母親走的那一刻,我似乎看見家鄉(xiāng)一條清澈的小河,那條母親一直念叨著叫做“滔河”的河,向她敞開了清冽的顏色。河岸葦絮輕揚,清淺的河水里泥鰍游動,它們將年邁的母親帶回了她兒時的山村。母親重回童年,穿著小花襖,梳著羊角辮,手里拿著芝麻糖,蹦蹦跳跳追著野花上的蝴蝶。那里野花芬芳,蛙鼓此起彼伏,它們驅(qū)趕著月亮從河的這邊跑向另一邊……
看著母親的遺物,想起清代詩人周壽昌的一首詩《曬舊衣》,“卅載綈袍檢尚存,領(lǐng)襟雖破卻余溫。重縫不忍輕移拆,上有慈母舊線痕。”原來,人類至善至純的母子之情,是可以穿越時空,在不同的母子之間永遠流傳。
龍應(yīng)臺說:“我漸漸地了解到,所謂父母子女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今生今世你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訴你,不必追?!倍艺J為所謂母子一場,是她讓你感覺到了陽光的溫暖,讓你看到了月亮的清純,讓你看到了七彩的世界,而你只能為她揭開地表的黃土,在月落之后為她傷心。
(原創(chuàng)首發(fā))2024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