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實力寫手】騎馬穿過額爾齊斯河(散文)
題記:沒有誰,會忘記自己擁有過的那一條河。
一
我這一生中,額爾齊斯河留給我的感覺特別刻骨。她在我夢中的再次出現,就像偶然之間的一個奇跡,帶給我一個未曾謀面的母親,有時就像我時時惦念的臍帶母親。
臍帶母親,是當地哈薩克人的一種說法。雖然這個女人不曾生育過你,卻是第一個用手接生你的人。從此,表明這個母親的永恒,她和你有著一份心靈上的血緣之親。
那年秋天,已進入十月初旬,肅殺的氣溫,讓草木枯黃落葉滿地,把一棵棵大大小小的樹木,凋零成冬天的模樣。看著遠遠的雪山越來越近,我坐在馬木提的馬背上,用力地抱著他的腰身,聽他一路不停地數落著,聞著他腋下散發(fā)的陣陣酒味和莫合煙味,又一次來到杰肯家的牧場。
杰肯的爸爸馬木提,一直是我爸爸的好朋友,他們關系好到喝酒非要喝醉的程度,喝到能在醉中重復唱一首歌的地步,否則,就是不好。因此,他的兒子理所當然也和我爸爸的兒子,成為可以脫掉褲子一起玩的關系。我和杰肯從小就愛在一起玩。大人們調侃說,這兩個人就像男女談戀愛。有時他跑到我們家來住一住,一住就是好幾天,擠在一張木床上,最后把我在連隊的朋友全部玩成了他的好朋友。到了放暑假時,我就跑到他們家牧場上去住,也是一住好幾天,到開學家里捎話催著也不想回家。
我喜歡山里的牧場,愿意當他家的牧民,替他們家放羊、趕馬、轟牛、打草、蓋房子,干很多男孩子要干的活;有時,也愿意當他家的女孩子用,手提著小鐵皮桶,攥著牛奶頭用力擠,把他家里最溫順的奶牛擠得呲牙咧嘴疼痛難忍亂踢后腿。奶牛會轉過大腦袋恨恨地盯著我,叮叮當當鬧騰到杰肯媽媽趕過來接替我。我喜歡打草的季節(jié),每年的打草季節(jié)成為牧場的重大節(jié)日。清晨一起床,大家臉也不洗,就忙著發(fā)動車子,提著茶壺,扛著大柴油桶裝車,然后開著拖拉機跑幾公里進草場。馬木提負責掛機,我和杰肯坐在打草機上打草摟草。打完草后,馬木提坐在石頭上吸煙喝水,我們挑著木杈子攏草。打好捆好的草圈,過幾天后,就可以用手舉著木杈叉子,一捆捆叉上車拉走。
杰肯性格憨厚,最大的優(yōu)點是不太愛說話,只是愛笑,聽我哇啦哇啦說話。不管是惹他生氣,還是處于友好狀態(tài),你說他一句他笑,你說他兩句,他還在笑,把生氣的我弄到最后沒了脾氣。我們之間的友情很奇怪,你說得越多,他就笑得越多,仿佛你的話里有一塊癢癢肉,藏著很多可笑的意思。我干脆不理他,他笑他的,我說我的。時間過去,我們終于成為一對能笑在一起的好朋友。
人與人之間交往,需要一種共同語言的橋梁,有一份不需言說就能彼此理解的默契。我和杰肯之間,彼此都接受的通用語言就是笑。
二
額爾齊斯河是一條很大的國際性河流,它的源頭是阿爾泰山脈的冰川雪峰。河流全長有二千多公里,上游在中國境內,只有短短的五百多公里。河流的上游,幾乎全是山脈和大平臺地帶,大片草地碧綠如洗,細小的支流像梳子,是很多哈薩克牧民的夏季牧場。牧場下游才是農耕區(qū),河床半邊被人工攔壩,引入大渠,注入水庫,最后澆灌到田野。
杰肯家的牧場就在河的上游北岸上。一眼看上去,有起伏的綠山,山上長滿松樹,有很多條蜿蜒的小溪,流淌著清澈的冰川水和野泉水,然后在別人家的牧場上匯入河流,形成一條更大的河道。草原遼遠寬闊,根本就望不到邊界,我問過馬木提叔叔,他也說,坐在馬背上也看不到牧場的邊在哪里,估計有幾千上萬畝地的樣子。騎著馬跑一圈下來,馬的身上會流出很多汗水,被水洗過那樣發(fā)著閃亮的油光,就是這樣,一天也騎不到牧場的邊緣。
我跟著杰肯放羊時,有時騎著馬,有時放開馬,走路跟著羊的屁股亂跑。在松軟的草地上,跑一天下來,一點也不累。也許是氧氣吸得多,除了肚子總覺得饑餓以外,從來沒有過疲勞煩悶的感覺。而且,躺在深淺不一的草叢里,不管泥巴草渣和蟲子,頭一挨地,就能呼呼地睡著。有時羊吃到頭返回時,小羊會故意蹭我們的腦袋,把我們從溫暖的睡眠里叫醒;有時馬吃飽后,干脆跑過來用碩大的長毛腦袋拱著杰肯,杰肯再用手把我拉起來,把我從金黃色的夢里硬生生地叫回來。然后踩著下午開始變軟的陽光,一腳高,一腳低,領著心滿意足的羊群,回氈房吃飯喝茶接著睡覺。
杰肯家的牧場,草長得像聽神話長大的孩子,地面上從來沒有被啃光的時候。馬群吃草尖,羊群吃嫩葉,牛群啃草桿,駱駝吃剩下的。就這樣,天天的雨水和從不斷流的溪水,照樣能把草叢喂得精精神神。牧草更像人來瘋,第二天一到,就會重新長出一截,繼續(xù)和羊馬牛駱駝們做著你吃我長的趣味游戲。
靠近河邊的草場長得特別高,也特別茂密。有人騎馬走過時,遠遠地,只能看到昂著馬頭和筆直著上半身的行人。如果不是騎馬,人只身走進去以后,就只能看到黑圓的晃動著的小頭頂。草最深的地方,是馬木提家專門留下來打草過冬用的,平時很少有人去放羊放牛去吃。
有一次,我和杰肯騎馬過來找羊群,看到草地里有人在動,聲音弄得驚天動地。我想沖過去,杰肯急忙攔著我不讓去。我問他為什么不去,他笑著說,你沒看到嘛,那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他們只是去談戀愛,又不吃我們家的草,管他們干什么?
我第一次懂得男人和女人愛找沒人去的地方談對象,遠遠地就能聽到他們唱歌的聲音,就是在杰肯家的牧場上。
我們要去打草的地方,就是河邊這一片長得最高的草場。
三
以前,我很害怕過河,尤其是沒有大人在場的過河,那是一件特別恐怖的事。這條河淹死過很多人和動物。尤其是夏天放假時,淹死的多是小孩子,有些人還是城里高考才結束的高中生。河水就像一個陰沉著臉的家伙,時不時來一手,把從它身邊走過的人一把拉進它的世界。
在杰肯家住的日子一長,再去穿過額爾齊斯河,就不再是我最害怕的事,反而成為一種生活的習常。
額爾齊斯河說起來很大,那是發(fā)洪水或水流大的時候。其實在枯水期間,河面并不很大,水也不深。一年之中,鵝卵石露出水面的時候很多。有時,有的地方除了露出河面的鵝卵石,還有一灘灘白色的沙堆,時常有小鳥和野鴨子落在上面。它們有時干脆獨立一只腿,站立在不遠的地方,更像一群愛熱鬧、湊熱鬧的看客,從來也不怕人。打草時,它們會轉動著小眼珠子,目光流動著,仔細地看我和杰肯來來回回忙碌,把一捆一捆的青草放在馬背上,把走丟走失獨自過河的小羊羔,攔腰橫放馱在馬背上,像抱孩子那樣抱在懷里,一趟趟地忙著過河。
騎馬過河,多數情況下都從水淺處過,偶爾有些深點的地方,只會沒到馬的肚皮處,騎馬人只要抬起雙腿,就打不濕鞋子和褲角。有時候,也會遇到水深的地方,或是河床上的深坑,往往是才沖刷不久形成的,這些坑不僅會打濕馬的肚帶,而且會淹到馬鞍子,我就把兩條腿高高的翹起,任憑馬在河中央游動,像鳥兒鳧水那樣游著泳走過去。有時候,走到陌生不熟悉的地方,水的深淺說不清楚,就要學會自己找路。馬要是錯走到更深的地方,我的屁股甚至我的腳就會被打濕。既然已經濕了,管他呢,濕就濕吧。我干脆變得勇敢無比,索性把雙腿緊緊蹬在馬蹬子上,讓它濕個夠吧。這么一來,反而感覺更好,刺激新鮮冒險,過河就變得更有意思起來。
奇怪的是杰肯過河,不論過多深多寬的水面,衣服幾乎濕不了多少。他有這樣的本事,能雙腿站在馬鞍子上,穩(wěn)穩(wěn)地杵立著,任憑馬的全身沒入水中,只昂著一個張著大嘴的馬頭,水面幾乎貼著杰肯的鞋底,遠遠看去,就像他有一種水上漂的功夫。
四
額爾齊斯河最寬的地方,緊緊地挨著杰肯家用楊木桿子圍成的羊圈,每只羊都在夜晚聽著波濤的聲音,聽著樹木與風的對話。幾十米開外,就是他家的氈房,他們一家人和羊群一樣,每天看著河水在起伏中消磨著時間。
洪汛期間,從阿爾泰山流下的水如野馬,把大地踏得咚咚亂響,像古代軍隊每天要從他家門前走過那樣,整個大地在有節(jié)奏地顫抖。河水趁著清風一夜暴漲,滾滾洪流簇擁著泥砂、糞土、枯枝和干草,夾雜著死羊死牛在河面上起伏顯現。水在我們醒來的時候,已經淹沒了兩岸的樹木草場,還泡著離河很近牧民的冬窩子,就這樣,它們還依然不停地向著前方的境外奔涌著。就幾天時間,洪峰過后,河面依然寬廣洶涌,淤泥堵塞著河的兩岸,如同經歷一場雞犬不寧的戰(zhàn)爭。
從河水淹沒的草地算起,到走到對岸沼澤地的干燥處,足足有500多米的泥水路。河中央的水繼續(xù)著很深的神秘感,只有很少的沙子泥巴和卵石,不知為什么,爬上了河岸,把水灘堆成肥沃的泥土。河水想用速度和沖力帶走更多泥土,卻面對著永遠也沖刷不完的、厚厚的岸土層,顯得黯然失色又無可奈何,它們每年只能沖一回,今年只能如此了。
油黑色的泥土少見地锃亮在陽光之下,它們比淹過的村莊更平靜,就是這樣安閑的空間,引來無數的野草和野花,把密密擠擠的野生林包圍起來。野生林中的銀灰楊古老而又高大,粗糙的樹根、伸向空中的枝條,還有樹杈間新新舊舊的鳥巢,滿帶著毫無關聯的欣賞目光,這些樹木估計有百年之久,很多樹木大到了我和杰肯拉著手抱都抱不過來的粗壯。騎馬進樹林,我的心中特別高興,不僅空氣好鳥叫聲好草皮濕漉漉,透著哂出陽光的青草味,而且有一股子新鮮泥土的清香。我倆一人一匹馬,驅馬跑進河流的中央,站在河水里看到的風景,就和站在岸上看到的不一樣。有時會打濕鞋子,糟糕時也會打濕褲腳,眼中看到的風景像新娘一樣美麗,又像奶酪,更像等待擠奶的牛奶,奶汁里就像摻著蜂蜜。
五
騎馬次數一多,自以為技術不錯,也就大意了。有時太過于相信自己,誰知結果反而不好,出現了好幾次問題。我在過河的時候,馬蹄在河石上一蹲,馬身一沖就把我從馬背上跌下來。有一次情況太慘,我整個人全掉進齊腰深的水里,平靜的水面被我砸出了巨大的浪花,杰肯卻騎在馬背上在一旁呵呵笑著,笑了半天才意識到什么,急忙伸出馬鞭,讓我拉著他伸來的馬鞭站起身來。其實水并不太深就到我的前胸,只是泡一會水就有點涼。而早就站起身子的馬,懷著做過錯事的愧疚扭著腦袋站在水中央,一動不動地等著我重新爬上去。
杰肯騎馬是從小學的,時間一長,就像是長在馬背上的人一樣,別看他平時晃晃悠悠,只要一坐到馬背上,就像變成另一個男人,騎起馬來嫻熟自如,仿佛馬是他的凳子、他的椅子,甚至他的沙發(fā),怎么坐都很舒服。我不像他,身體里沒有騎馬的基因,剛騎上去時,既害怕又擔心,滿懷新鮮地走上一陣子。我雖然習慣了馬的走路節(jié)奏,卻把屁股硌得生疼,有時候疼得實在沒辦法,就努力克制地忍著,不好意思告訴杰肯,所以,他經常著看到我斜著身子半蹲在馬鞍上,還以為我在玩騎馬的技術。
后來,杰肯知道我有這種難受的感覺時,找來一件很厚的棉衣服,墊在我的屁股下面,我一看就知道是他爸爸的呢子衣服,墊到我屁股底下后,感覺就好多了。騎過幾天以后,大概屁股適應了馬鞍的角度和硬度,我就再也不用這件舊呢子大衣,直接坐在馬鞍上,既不再感覺到疼痛,也不再讓人說我像個沒用的娘們。
打草時,杰肯的奶奶也上山來了。老人家圍著白頭巾,穿著花長裙,把辮子綰得花朵一樣,更像神仙。奶奶抓我的手摸我的臉,看我的屁股好了沒有。有時候還會摸到我的小雞雞上,我挺窘的,臉色紅得就像公雞的冠子,奶奶卻像個沒事的人,根本不當一回事,呵呵呵地看我笑著。杰肯的媽媽,是一個言語不多的母親。每當杰肯的爸爸馬木提放牧回來,杰肯媽媽準會放下手里的活迎出門外,語氣輕柔地笑著說著今天家里發(fā)生的新鮮事。任何時候,我都能看到杰肯媽媽的笑臉。我覺得他們的家人特別愛笑,而且笑得像不同的花朵。
跟著杰肯一起放羊時,就是不看羊的臉孔,只看到羊肥大的屁股,我都會覺得整個世界都在笑呵呵。甚至他們家的馬呀牛啊,喂的雞群,還有小花狗,也受到主人感染,有禮貌,不咬人,都會笑,都在笑。
笑,成為我在他們家里學會的最大樂事,成為我與這個世界最便利的語言,也成為我以后面對一切苦難時,第一涌動起來的感覺。
六
騎馬穿過額爾齊斯河,在那個過去沒有電視手機電腦的年代,讓我覺得平常如舊,并不覺得有什么神奇和記憶深刻的地方。直到長大成人后,我在外地上學工作,很快地適應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城市,一群又一群從不認識的人時,終于覺得這是杰肯一家給我的最大財富和友情。
直到今天,我突然發(fā)現,額爾齊斯河就像一個臍帶母親,在少年時代就教會了我很多有用的知識,把我緊緊地和尋找到快樂的事情連在了一起,成為與大地合奏的小小音節(jié)。以至于很多時候,我做過的夢,無意中寫下的文字,喜歡寫的文章,都充滿著一份河流才有的幸福和滿足。只要有一點和額爾齊斯河有關系的人和事,我都會全神貫注地看著聽著想著,然后不由自主地接近它們。然后,重新把自己的身體和心情,一起放進這條河流的中央。
打馬走過額爾齊斯河,是一件多么神奇和了不起的大事。這是我少年時做出的最好的一件事情,它那么充滿意義和價值,比我大學畢業(yè)證書、我的獎狀獎章、各類很不容易考到的證書,甚至比我站在領獎臺上的那一瞬間,更令我感到欣慰。我喜歡這樣的目光,這樣的氣息,甚至這種被落進水里的狼狽,都會讓我每每想起便感到無比興奮和滿足。
額爾齊斯河,雖然已經離我很遠,足足有1000公里的距離。然而,不知為什么,這條河流仍然像夢那樣,像杰肯家的馬那樣,像他們一家笑呵呵地看我那樣,天天堅守在我的身邊。
我也像記住臍帶母親那樣,永遠記住河流的名字、河邊杰肯的家人、草地上發(fā)笑的畜群,溫暖的時間至今仍牽著我的手,進入到他們的群體里,始終沒有離開過一天。
二〇二四年五月二十九日于烏魯木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