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與魂】【文璞】回歸草原(小說)
一
初夏的一個上午,遼闊的大草原藍天如洗,白云如絮。背行囊的付鞋匠,歷經(jīng)二十多天的長途跋涉,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蘇格勒牧區(qū)公社。
付鞋匠中等個頭,身材偏瘦,高挺的鼻梁厚嘴唇,深邃的眼睛專注而堅定,睿智而明亮。雖然剛?cè)氩换笾?,人生的磨難卻在他的眉頭、眼角、鬢角刻下了痕跡,尤其是他的那雙手,掌心厚厚的,指頭粗粗的,繭子硬硬的,強壯而有力,見證了他的辛勤。
六十年代的塞北草原,交通工具是馬兒或駱駝、牛拉的勒勒車,沒有火車也沒有汽車,外界來往全靠步行。在這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里,卻傳承著一種獨特的文化——不鎖門的習(xí)慣。這種習(xí)慣,宛如陽光透過朝霞,為草原人民鍍了層高尚而純潔,金色而溫暖的光澤。從農(nóng)區(qū)到牧區(qū)的付鞋匠,品性大度而豁達,沒多長時間,就用手藝人的技能與匠心,將自己的店鋪打造為公認的“俱樂部”。平時,身著藍圍裙的他從早到晚,修鞋改鞋制鞋,很少與人們搭話,可鋪里鋪外,總有人來往說笑;如果他外出趕工長時間不回來,鋪里也不冷清,尤其是夜晚,你來我往,歡聲笑語。
遠遠的,付鞋匠就望見店鋪門前敖包似的大牛糞垛,他心頭一熱,熱淚盈眶。七年來的每個春天,都有人為他撿牛糞并碼好,到現(xiàn)在,他都不清楚到底都是誰做的……
推開鋪門,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后墻柜子上,堆放著追隨他半輩子的工具——縫鞋架、擴槽器、鞋底燙斗、鞋跟銼……打開箱子,針錐子、剪刀、沿條刀、花剪刀、釘拐子、鞋匠錘、面錘、胡桃鉗……這些陪伴他度過無數(shù)歲月,常出現(xiàn)在夢里的伙伴們,靜靜地躺在里面。付鞋匠摸摸這個摸摸那個,久違的笑容再次回到了臉上。
“哇塞,太好了!大爺回來了!大爺回來了!”清脆的童聲打破了屋內(nèi)的寧靜,一位穿灰蒙古袍的少年飛奔進來,從身后攔腰抱住付鞋匠,聽聲音,付鞋匠就知道是十歲的莫里根。莫里根與付鞋匠一樣,三歲沒了娘,父親是牧民,居住在四十里外的營子(村子)里,為生產(chǎn)隊放羊,是付鞋匠家的常客。近一年沒見,這孩子長高不少。付鞋匠放下包袱,緊緊擁住莫里根仔細端詳問:“臭小子,沒上課?”
“不想上。上不上也是倒數(shù)第一?!?br />
“你成績很好啊,怎成倒數(shù)第一了?”付鞋匠吃驚地松開了莫里根。
“那是原來?!蹦锔{(diào)皮地做著鬼臉,吐了下舌頭尖兒,從水缸舀出一瓢水倒進臉盆,“別大驚小怪,大不了跟你學(xué)鞋匠。大爺,求求你別問了,先洗把臉?!?br />
付鞋匠邊洗邊數(shù)落:“還想學(xué)鞋匠,做夢!莫里根,成績下滑成這樣,老師就不管?你阿爸知道還是不知道?”
莫里根慌忙轉(zhuǎn)移目標,摘下肩上的干糧袋和牛皮水壺遞給付鞋匠說:“大爺餓了吧?這是早晨現(xiàn)煮的熟牛肉,你吃吧?!?br />
“你阿爸送過來的?”
莫里根說:“阿爸煮的不好吃,不是太咸就是太淡要么就不熟,虎子哥昨晚和我一起睡,是他煮的?!?br />
“晚上也不回學(xué)校,老師也不問?”
“我和老師請假,說回家有事?!?br />
“不好好學(xué)習(xí),專學(xué)撒謊是不是?”
莫里根撲閃著毛茸茸的大眼睛,嘻皮笑臉,答非所問:“大爺,你猜我昨晚夢見啥了?嘻嘻,夢見咱爺兒倆一起吃隔鍋面呢?!?br />
“明兒不周末嘛,到時候給你做??山裉炷愕没貙W(xué)校好好念書去,要不然,大爺就去找老師,或者告訴你阿爸,讓他們狠狠揍你一頓,聽見沒?”
“聽見了。”
“你阿爸怎樣,這段日子沒耍酒瘋吧?來,把鞋脫下來,大爺給你縫縫,腳指頭都露出來了?!?br />
“這段日子沒回家,阿爸怎樣我也不清楚。”望著進門就為自己縫補的付大爺,莫里根噙著淚,“大爺,你怎近一年不回來?到底干啥去了?剛開始,阿爸和人們都說你回老家接老婆孩子了,可你常時間不回來,連地址都沒留,他們又說你不回來了。我不信,就和來鋪子的所有人打賭,星期天也不回家在這兒等著?!闭f著這里,莫里根興奮起來,手舞足蹈的,“大爺,你猜怎樣?阿爸他沒了辦法,學(xué)校還沒開學(xué)那會兒,他就把米、面、干肉條乖乖送過來了。哈哈大爺,我就知道你肯定回來,我莫里根啊是神童,準贏!”
付鞋匠忍著心酸,邊縫邊問,“哪,星期天誰給你做飯?”
“你一頓他一頓的,反正誰做飯都比阿爸的飯好吃。大爺,你怎瘦成這樣了?眼睛里那么多血絲兒,累了還是病了?”
付鞋匠眉頭緊鎖,深深嘆了口氣。把縫好的鞋子遞給莫里根說:“別問了,小孩子的任務(wù)是學(xué)習(xí)。馬上就到飯點了,趕快回學(xué)校吃飯,下午認真聽講,把落下的功課補回來,完不成作業(yè)永遠別過來?!?br />
“好嘞!”
望著一蹦一跳去學(xué)校的莫里根,付鞋匠心潮起伏,紛飛的思緒將他帶到七年前,初識莫里根的那一天。
二
付鞋匠名叫付林,五十年代末,全國遭災(zāi),付林老家顆粒無收,鞋鋪也被迫關(guān)門。實在是沒辦法,付林將僅有的幾碗米面留給妻兒,在妻的淚眼與囑托中,挑起手藝工具與行囊,一步三回頭,步行千里北上草原。剛開始結(jié)了幾個伴,十天后,有走不動的有得病的有想家往回返的,堅持上草原的,就剩下付林一個人。
春日的中午,西北風(fēng)裹著風(fēng)沙越刮越大,直吹得頂風(fēng)行走的付林寸步難行。這時候,不爭氣的肚子也跟著湊熱鬧,“咕咕”直叫。望見不遠處有個兩戶人家的營子(村子),付林想進去吃口飯歇歇腳,等風(fēng)稍微小些再走。
自打進入草原地帶,雖然供應(yīng)糧家家不富裕,可牧人們都很好客,加上付林有精湛的鞋匠手藝,進門就為人們縫補鞋子,深得牧人的贊賞,雖然語言不通,可簡單的漢語加上比劃大家都懂,每天都能吃飽休息好。
沒等進營子,大大小小十幾條狗兒“汪汪”吼著叫著,爭先恐后迎了上來,付林放下?lián)?,像往常那樣將扁?dān)橫抄手里,里里外外遮擋群狗,隔平時,很快就有人出來看管,可這回大半天沒出來人。付林急了,抽出腰間的干糧拋向狗兒們,趁著眾狗爭搶食物,挑起擔(dān)子三步并作兩步進了營子,生怕狗兒反應(yīng)過來,顧不得多想一把推開蒙古包的門,邊問好邊彎腰走了進去。
屋子里一片狼藉,散發(fā)著濃濃的霉味和酒味兒,泥做的火爐周圍,行李、枕頭、衣物、鞋子等與酒瓶、沒洗的鍋、碗、盆、筷子混在一起,連個下腳地方都沒有。
“你是誰?來、來、來我家、家干什么?”一位五大三粗,臉紅脖子粗的男子半躺在鋪上,身邊站著個衣著破爛滿臉淚痕、頭發(fā)雞窩似的,大約二、三歲,分不清男女的小娃娃。
“你好大哥,我是過路的,又渴又餓,不過我是鞋匠,不會白吃飯的?!?br />
“叔叔我也餓,可是你會做飯嗎?”娃娃抽泣著問。
“吃,吃,就他娘、娘、知道個吃,煩死老子了!”醉漢翻了臉,抓小雞似的將孩子抓住,摁在大腿上就要打。
“住手!”付林奔過去將孩子拉到身邊,孩子嚇壞了,呆呆地望著醉漢,連大氣也不敢出。
“你、你、你?我打自己、己,的孩子,用、用得著、你、你來管?”醉漢舉起拳頭揮向付林,誰知手腕兒被付林死死掐住,抽了幾下沒抽出來,“你,你,我,我不打了,我手疼,放,開我?!?br />
“放開接著打孩子?”
醉漢沒吱聲,他身體癱軟,倒頭便睡,很快就打起了呼嚕。
“叔叔好,我叫莫里根,今年三歲了。壺里有奶茶,你坐下來喝吧。等阿爸醒來給你做飯吃?!焙⒆诱f著,從亂七八糟的東西中,找了個認為挺“干凈”的碗遞了過來。
“叔叔的兒子比你大一歲,他叫軍軍。莫里根,好孩子,你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俊?br />
“男孩兒。”
自打進入草原地帶,數(shù)這孩子漢話說得好,心生憐惜的付林一把抱起孩子,撫摸著他那雙長期未洗,裂著血口子的小黑手問:“阿媽呢?”
“阿媽死了?!蹦锔宋亲?,長長的睫毛抖了幾下,眼淚成雙成對滾落下來。
付林心一顫,對妻兒的思念也愈加強烈,慌忙安慰:“不哭不哭,餓了吧?!?br />
“餓。阿爸他要么放羊,要么喝酒,總不給我做飯。”莫里根說著便放聲大哭。
“叔叔馬上給你做隔鍋面,可香了。很快的。好不好?”
“好,面口袋在這里,還有干肉條呢。叔叔,爐子里有火,我領(lǐng)你取牛糞去。別怕,聽大人說,草原狗兒可靈性了,它們只咬壞人不咬好人,叔叔是好人,肯定不咬。”
“真是好孩子,謝謝你和我說這些?!?br />
飯后,醉漢還沒醒來。在莫里根的引領(lǐng)下,付鞋匠挑來水,用牛糞灶火溫了一大鍋熱水,擦洗去一路風(fēng)塵后,為孩子洗澡換衣服洗衣服。完后,將地下亂七八糟歸擾清洗,坐在小板凳上取出工具,開始縫補爺兒倆的鞋子。醉漢醒來,看付鞋匠還在煤油燈下忙,回想自己舉動,有些難為情,付鞋匠打破尷尬,主動與他寒喧,得知醉漢名叫巴那兒,比付鞋匠小幾歲,就讓莫里根喊他付大爺。
“兄弟,漢語不錯啊?!备缎痴f著,手沒停下來。
“我老婆是漢人。可是她,她……”
“死人不能復(fù)生,關(guān)鍵是孩子。兄弟,手藝人吃百家飯,都是直腸子。說句不好聽的,跟老婆孩子耍酒瘋的就不是真男人,如果今天我不進來,這么小的孩子,你一整天不給吃飯還打他,你還是人嗎?”
巴那兒非常內(nèi)疚,抱起莫里根落下了眼淚。
“你有莫里根這樣聰明的兒子,是你的造化。如今孩子沒了阿媽,已經(jīng)夠可憐了,你可不能醉生夢死,對不起孩子了。兄弟,我拋家舍業(yè)上草地為了啥?還不是為給老婆孩子掙口飯吃?你有米有面不給孩子做飯,世上有你這樣當父親的?”
巴那兒不知如何來回答,那表情,有點像相親的大閨女——扭扭捏捏,羞羞答答。
付林在巴那兒家縫鞋補衣收拾清洗,起早貪黑整整忙了三天。巴那兒非常感動,用生產(chǎn)隊的駱駝勒勒車把他送到四十里外的蘇格勒公社,并為他聯(lián)系鋪面,還用自己的糧本買了米面,安頓付林落下了腳。第二天,就有人找他修鞋,幾天后,付林就將三塊、兩塊的布票棉花票和糧票,陸續(xù)寄給妻兒,以解家中燃眉之急。
三
七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七年的朝夕相處,付鞋匠的鋪子人氣旺盛,業(yè)務(wù)也越來越好。牧人多數(shù)穿馬靴,所以每逢那達幕(草原上慶豐收的盛會)大會,無論路程多遠,付鞋匠都要趕去,不是為看熱鬧,而是去收集做馬靴的原材料。因沒足夠的本錢,就讓售貨員取雙新靴子放在柜臺上,用筆描畫在紙上,回家后,憑精湛的技術(shù)照著做。
付鞋匠的馬靴加了幾道工序后,輕便靈巧,舒適耐穿,很快就有了市場,他感覺自己越來越離不開草原,草原也需要他這樣有手藝的人,決定扎根草原的他,馬上就為兒子軍軍聯(lián)系好了學(xué)校。
付鞋匠連夜寫信與妻商量搬家的事情,提了自己的看法:從這里借輛駱駝勒勒車回去搬家,來回時間太長,不如從老家雇輛馬車合適,岳父能跟車過來最好。來之前,先找他要好的師兄弟,看他們愿不愿意來,如果不愿意就讓他們幫忙,介紹幾個品性好的徒弟帶過來。
懷著激動的心情,付鞋匠將信寄了出去,可長時間不見回音,他急了,就拍份求回音的加急電報,誰知電報也石沉大海。付鞋匠茶飯不思,夜不能寐,不好的預(yù)感時時刻刻困擾著他。也許是太過牽掛的緣故,有一天半夜,看見披頭散發(fā)的妻與血肉模糊的兒子軍軍雙雙站在炕沿邊,軍軍哭喊著:“爹,快回來救我!”
付鞋匠“啊”的一聲從夢中驚醒。嚇得毛骨悚然,心“呼呼”狂跳,顫抖著雙手劃火柴點亮煤油燈,取出妻幾個月前寄過來娘兒倆的合影,上上下下端詳起來。照片中,靠在母親胸前的軍軍甜甜的笑著,前額的卷發(fā),臉上的酒窩跟他娘一模一樣,挺直的鼻梁很像自己。打從去年起,老家來信就是軍軍代筆,除去字跡的變化,內(nèi)容也在進步,尤其是囑咐父親保重身體,照顧好自己這些話,令當?shù)母缎碂嵫序v,熱淚盈眶。每封信的下面,妻總是親筆寫上一行:放心吧,咱兒子不僅懂事,學(xué)習(xí)也很好……
按說夢是反的,可為啥沒音信?。?br />
別胡思亂想,也許娘兒倆在來的路上呢。
不對,就算岳父與妻兒出了門,岳母接住電報也得回?。?br />
到底怎么回事?
付鞋匠想過來想過去,百思不得其解。
不行,我得回老家!
付鞋匠恨不能插翅飛回老家去。他顧不得多想,留下一行回老家有事的字條,將做好的鞋子、靴子統(tǒng)統(tǒng)標上名字,擺放在窗臺,用圍巾蓋上遮擋灰塵,就開始收拾行囊。就這樣,歸心似箭的他就著一輪明月出了蘇格勒公社,日夜兼程往老家狂奔,餓了進人家買口飯吃,渴了到井邊喝口水。好在是秋天,只要不下雨,野外歇息也不冷,因走的太急,滿腳都是血泡,一瘸一拐的,二十多天的路程,十三天就趕了回來。
四
付鞋匠剛到村口,迎面跑過來位衣帶不整,披頭散發(fā)的女人,邊跑邊喊:“軍軍,回來!快給娘回來!”繼而仰天,尖聲狂笑,“哈哈,你們看,軍軍在天上呢,對,就在那塊云彩上面!一飄一飄的,哈哈哈……多好,軍軍,兒子,原來你升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