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實力寫手】那頭小黑驢(散文)
父親不善言辭,臉上的笑容更是難得一見。
記憶中的父親總是天不亮就起床,嘴里叼一根自卷的葉子煙,隨著吸煙的頻率緩急,一明一暗走出了院門。父親出門時肩挎空籮筐,手里或拿鐮刀或拿糞叉,趕在母親飯熟之前,父親也回來了,這時候再去看,籮筐里肯定是變得滿滿當當:或豬草野菜,或騾馬牛羊糞,或樹枝樹葉柴禾。把拾撿回的這些東西歸弄好后,便端起母親給他盛好的一大碗玉米面稀飯,就兩根老咸菜,呼嚕呼嚕喝進肚子里,肩扛鋤頭手握鐵鍬下地干活了。
大概到了七九年前后,村子里開始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每家每戶按人頭和勞力分到了幾畝水地和幾畝旱地。有了屬于自己的土地后,父親每日里施肥澆水,鋤摟播耙,干勁十足。也是應了那句俗語,汗不會白流,辛苦不會白下。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里,父親田里的莊稼,不論高粱玉米,還是谷子糜子,足足比別的人家多收了兩三成。秋后糶了玉米賣了谷,花花綠綠的鈔票比往年多了不少。晚上睡在土炕上,聽著父親母親在低聲談道著什么,好像在計劃著一件大事。
正是恢復高考的年代,我當時忙于中考,也不把父母親的事放在心里。只是幾天以后父親出門了,母親說有事進山去了。母親嘴里的山其實也就是離我們村子十幾里外的山溝溝村子,那里因為崖高坡多,適合騾馬驢牛養(yǎng)殖,人們買牲口都要到那里。
幾天后,臨近熄燈睡覺的時候,伴著大門開動,聽到清脆的鈴鐺聲,隨后就是父親的幾聲咳嗽。滿臉笑容的父親買回的是一頭除了額頭上有一點白色點綴,其他地方油黑發(fā)亮的小毛驢??粗覀?nèi)胰擞铀?,許是有點受驚,高仰著脖子嗷嗷嗷地幾聲。夜晚的天空星星點點,驢叫聲顯得格外清亮。
小黑驢成了父親的寶貝,添草加料,清掃驢圈,坡上遛彎,河里飲水,每日里照顧的無微不至。等到開春的時候,鞍子套櫻韁繩等置辦的一應俱全,小平車一架,小黑驢便開始幫著家里拉土拉糞拉種子下地干活了。至于拉犁耕地,父親說,小黑驢的牙口還沒有長齊,那是再過一年以后的事。
種田人的心里,牲口也算是半個勞力,自然父親也把小黑驢當做孩子一樣看待。那時候村里人燒火做飯用的最多的是秸稈柴禾,但每到冬天天寒地凍的時候,早晚離炕洞的地方也會生一段時間火爐子。說起捏火爐子,方圓多少里都知道父親是高手。經(jīng)父親手捏出的火爐子,外觀除了看起來光滑圓潤外,最大的亮點是火旺省煤不漏煙,使用起來子自然是得心應手。夏日里最炎熱的季節(jié),父親趕著小驢車去后溝子里的坡崖上拉回許多紅土,先用碾子壓成土面子,再用篩子篩去里面的雜質(zhì)和碎石,然后在院子里挖一小坑,把紅土放進去,倒入足夠的清水,反復翻攪呈細泥團子,接著把泥團子掏出來用手在青石上甩打。父親說只有這樣,和出的紅泥才更有燒頭。捏火爐子用的是一套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模具。包括爐子中間的大小圈,底部的炭灰盤子,上面三個倒圓錐形鍋托子。這些東西做好暴曬在太陽下,三天干透后,用剩余的紅土泥,把它們各歸各位粘合起來,一個半腿高低小巧玲瓏的泥火爐便做好了。從我記事起父親每年都要做許多這樣的泥爐子,往年每到初冬,凌晨四五點父親就肩挑扁擔,一頭擔著一個泥火爐沿村沿街去賣。記得當時一個爐子能賣一元錢,用這些錢換來日常的油鹽醬醋和兄妹們上學的紙墨筆硯,確實解決了大問題。父親捏的泥火爐總是供不應求,所以自從有了小黑驢,小平車上一次就可以拉五六個泥火爐。每次賣完火爐,父親總會給小黑驢的草料里添進幾把玉米或高粱粒,一邊添料一邊還說這話,好像在和小黑驢交流著什么,現(xiàn)在想起,這也算是一種對勞動付出的獎賞和認可吧。
三四歲口的驢子就算是長成了,在父親的精心護養(yǎng)下,小黑驢已經(jīng)變得非常強壯了。春日里和鄰居家的一頭小騾子合轅耕種犁耙,夏季里從河道里拉起房鋪院的沙石泥土麥秸,趕著機會還能去縣城給附近的人家拉煤拉碳,掙回一趟五元的腳錢。這時候的小黑驢真的成了我們家不可缺或的一員“大將”了。
我高中念完上大學,一年里除去幾個假期便很少回家,所以對小黑驢的“成長”也顯得漠不關(guān)心。假期的時候,父親偶爾也會讓我牽著驢去溝坡上吃吃草,到河灘上喝點水,但每次因為戀著和同學聚會或別的什么事,都顯得不情不愿。父親看出了我的心事,表情上也不表現(xiàn)什么,但嘴里總是說,孩兒啊,你這些年里上學的學費和生活費幾乎每一分每一元里都有這頭驢子的功勞啊!說真的,當時的我真沒有體會出父親話里話外的意思,直到父親離開我許多年以后,才漸漸咀嚼出了其中的含義。
八五年畢業(yè)后我便留在城里上班,臨行的那一天,父親趕著驢車拉著我的行李,還非要我坐在車上。而他自己卻手里拿著一桿短鞭走在車的一側(cè)。我已是十八九的小伙子了,看著父親彎腰馱背走著,心里真不是滋味。幾次想把父親換坐在車上,都遭到嚴詞拒絕。
到了八九年暮春,正在上班的我突然接到哥哥的電話,說是父親病危,讓我趕快回家??墒堑任曳畔率诸^的工作急沖沖到了父親炕頭時,想不到我至親至愛的父親已經(jīng)一別永別,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父親的棺木是小黑驢駕著車拉到墓地的。那天的天空晴朗無云,我們兄妹哭的嗚嗚咽咽,小黑驢好像也懂得了人間的情緣,慢悠悠地走著,等到了墓地,竟然仰起脖子對著天空“嗷嗷嗷”的長嘶了好一陣。
沒有了父親的小黑驢從此變得一蹶不振,無精打采,每天吃得很少,常常側(cè)躺在圈里瞇著眼睛打盹,沒等到年底便悄然死去了。
嗚呼!人間萬事,總也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想念父親的時候,總會想起那頭小黑驢。真不知道在那邊你是否還與父親相伴在一起,用你那不會說話的身軀安慰著父親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