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韻·相遇】老田(散文)
老田,并不老。我的記憶中,老田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姑娘。
老田是一個女孩的外號。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早已忘卻了她的真實姓名。
1999年,我步入了緊張刺激的高三生活。高考前的壓力如同沉重的烏云,籠罩在我的心頭。為了讓我們更好地適應考試節(jié)奏,學校特地安排了四次“摸底”考試,這四次考試,對于那些成績不甚理想的同學來說,仿佛是一場又一場的“生存挑戰(zhàn)”。
每次考試結束后,教室里的座位都會經歷一次“大洗牌”。成績差的我,對后排的角落位置心有抵觸,可命運卻與我開了個玩笑,那角落“情有獨鐘”地選擇了我。在第一次月考后,我有些意外地與她成為了同桌,我們的座位被安排在了教室的“深”處,緊挨著擺放掃帚、拖把等雜物的角落。
她是個特別的女孩,笑起來總是那么燦爛,仿佛能驅散所有的陰霾。有一次,我情不自禁地夸她:“你笑起來老甜了!”(“老”字在我的家鄉(xiāng)方言里,就是“非?!钡暮x。)
我的夸贊,在她的面容中注入了更多的活力,她笑得更加燦爛了,臉上浮現出兩個甜甜的酒窩,仿佛盛滿春天的陽光,溫暖而明媚??粗茄笠缰啻簹庀⒌拿婵?,我感到莫名的親切,似乎早已相識多年。
正是我的這句無心之語,被一個調皮的男生聽到了。他狡黠地笑了笑,然后大聲地給她取了一個新外號——“老田”。
她沒有因為外號生氣,反而像接受了一份特別的禮物?!昂Q?,以后你就叫我老田吧!”她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仿佛這個稱呼是我們之間一種無形的橋梁。
我越發(fā)習慣了這個稱呼,可老田的笑容卻像晨霧般逐漸消散。她模樣不錯,可身形卻顯得異常消瘦,似乎一陣急風就能將她吹倒。我清楚,她和我一樣,都被低血糖的癥狀所困擾。同病相憐,彼此間的距離也因此拉近了許多。
我和老田都是寄宿生,每兩周才有機會回家一趟。每次回到學校,我都能從她的臉上看到愁云滿布,我猜想著,定是在家里受了委屈。可我不管怎么問,或許是怕我擔心她,她都強顏歡笑敷衍過去。有一次下晚自習后,我在操場的角落發(fā)現了偷偷哭泣的她。我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要給她些許安慰?;椟S的路燈下,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但眼中的淚水卻如斷線的珠子滑落?;琶χ?,她迅速抹去眼角的淚滴,努力地不讓自己的脆弱暴露出來。
在那個校風嚴格的高三時期,我放下了心中的顧忌,陪伴著老田走向女生宿舍的大門。臨別時,我鼓足了勇氣,對她說:“不要傷心,還有我呢!”她的身子在風中微微顫抖,但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淚水在眼眶中閃爍??粗o咬嘴唇的她,那一刻,我多么想傳遞給她力量和勇氣。
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我們運氣還算不錯。又經過一次摸底考試后,我們的成績至少沒落在最后六名的名單里。那六名同學則成了班主任陳老師“特別關照”的對象。陳老師戴著深度近視眼鏡,他耐心地找每位學生談話,甚至聯系家長,苦口婆心地勸說。他看似嚴厲,但似乎也是為那些成績不佳的學生前途著想。他告知家長,孩子想短時間內想要實現大逆轉幾乎是不可能的,于是陳老師提出了一個務實的建議:與其在高考這條路上孤注一擲,不如早些考慮其他出路。
只要答應不參加高考,學校對于差生的態(tài)度會頗為寬容,他們不會在高中畢業(yè)的門檻上設下障礙,甚至還會提供一部分補貼。對于那些不參加正式高考的學生,只要結業(yè)分數滿足條件,學校還會積極聯系合作的職業(yè)學校,希望他們能學得一技之長,為將來的生活打算。
1999年,正值高考改制的最后一年,從三加二模式向三加X模式轉變,陳老師告知家長,即便讓孩子選擇復讀,前方的道路也充滿了未知與風險。孩子的青春有限,又怎能輕易將他們賭在一條不確定的路上呢?!在老師的勸說下,這些家長和孩子幾乎都放棄了高考。雖然我和老田還在排名的安全線上,但陳老師也不放棄敲打我倆,甚至告訴我,只要我答應回家自休,到時來參加結業(yè)考試選拔即可,上個職業(yè)院校妥妥的,保準能安排,還推薦了一些不錯的就業(yè)方向。
老田始終是我參加高考的堅定后盾,她常常用那三個字鼓勵我:“你行的!”她的眼神里充滿了信任和期待,我們互相激勵著,學習也更加認真而專注。常常,我看著她那消瘦的身影,心里就隱隱作痛。因為用腦過度,她經常會感到腦缺氧,精神狀態(tài)明顯不佳。
我注意到,老田在食堂打的飯菜總是清湯寡水,顯然她的生活費并不充裕。我于心不忍,提出過想和她一起合餐,希望能在飲食上“照顧”她一些。老田友善地拒絕了。她感激地看著我,替我著想:“不要讓老師抓到整治差生的把柄,到時將這說成戀愛傾向,對你不好!”沒有辦法,我只能作罷。我想過勻一點生活費給她,但我知道,善良的她怎么可能接受?
第三次摸底考試,或許是壓力太大,我和老田發(fā)揮得不盡理想,都成了陳老師的“關注”對象。之后的幾天里,陳老師不斷找我談話,軟硬兼施,想勸退我。還好,學校里我仍有一靠山,另一個班級的班主任家和我家是親戚,交情頗深。他們兩口子都是學校的老師,幫我抵擋了不少“風雨”,而我也信誓旦旦,稱自己一定能考上大學。
陳老師諷刺我這“大屁股”賴著不走,是不撞南墻不回頭了。我最終留了下來,而老田卻在班主任約見了父親后,并沒有堅持留下來。
離別的那天,在學校的大門口,老田哭成了淚人。她抽泣了很久。平復了些,她仰起頭直面晴朗的天空,那天的陽光很刺眼,但老田的目光并沒有躲閃,這個瞬間刻在了我內心深處,我記住了那個面孔與陽光的夾角。
很久之后,她才低下了高昂的頭,看著我,擦去淚痕,拋給我一個有力的微笑。
我完全深陷在她的微笑中,淚水奪眶而出。她過來擁抱了我一下,仿佛將一股力量注入了我的身體。
“你行的,你不是一個人,你的背后是所有差生,他們在看著你呢!”
我目送著老田的背影,她瘦弱的身子在陽光下拉長,形成一道孤獨的影子,融入了我的心中。
在高考的最后一段旅程里,我的心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不斷回蕩著那句:“你行的?!泵慨斏钜沟募澎o被夢魘打破,我會睜開眼睛,在窗外月光的斑駁中看見老田溫暖的笑容,心中默默念起:“是的,我行的?!倍嗌賯€夜晚,我獨自在被窩里,用那微弱的手電筒光芒照亮書本的每一個角落,為了那個夢想,我從未放棄。
白天,我重新調整了學習的步伐,不再盲目地追逐每一個題目,而是選擇性地攻堅。我學會了如何在繁重的課業(yè)中找到平衡點,將那些易得分的項目穩(wěn)穩(wěn)掌握在手中,像一名精明的獵人,精準地捕捉每一個可以得分的獵物。
高考的日子終于來臨,我?guī)е鴿M滿的期待和些許的緊張走進了考場。語文考試,我憑借扎實的功底和新穎的思路,收獲了意想不到的好成績。外語考試,我更是游刃有余,輕松應對每一個挑戰(zhàn)。而物理化學,盡管曾經是我的軟肋,但我也憑借不懈的努力,取得了令人滿意的成績。
然而,命運似乎總是喜歡捉弄人。在數學考場上,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身體不適的我,仿佛被黑暗籠罩,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分數從手中溜走。最終,那刺眼的46分,像一把鋒利的刀,深深地刺入我的心頭。盡管如此,我還是憑借其他科目的優(yōu)異成績,達到了江蘇省大專統(tǒng)招的分數線。但我知道,如果不是數學的意外,我或許能夠走得更遠。
拿到通知書的那天,我迫不及待地去找老田。她滿臉笑容地祝賀我,但當我問及她的未來時,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她提到了即將步入的婚姻殿堂,但我能感受到她內心的掙扎和無奈。在她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我注意到了她手臂上那道醒目的傷痕,它像一道無聲的吶喊,讓我心痛不已。
后來我才知道,老田的婚姻并非出于愛情,而是家人的強行安排。我無法想象她是如何承受這樣的痛苦和束縛的。她曾是那么善良、那么堅強的人,但現實卻給了她如此殘酷的打擊。
?我記得她離開學校的那天,還曾提醒我,學校的升學率是考評指標,陳老師作為老師也要跟隨領導的方向,希望我不要因此責怪他。
那之后,我們拿到通知書的同學回學校聚會。我看到了陳老師,我的腦海里浮現出學校離別那天,老田聊起的有關陳老師的話題,發(fā)現老師看起來比以前更加和善了。我親切地喊他,他熱情地回應我。我告訴他數學考試的情況,他帶著遺憾的表情安慰我。那一刻,我放下了所有的包袱,擁抱了陳老師。
我走在校園?里,又一次想起了老田,我仰起了頭,試圖笑著面對天空。直到我笑出了眼淚,可天空還是陰沉沉的,沒有看到一絲老田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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