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賈書記是從省委機關(guān)空降到仙霞嶺腹地的這個山區(qū)貧困縣來當縣委書記的，到任后主持召開的第一個縣委擴大會議，是關(guān)于山區(qū)群眾脫貧致富的。賈書記的報告作到一半，麥克風突然從支架上掉落在桌面上，不得不停下來。這個麥克風用的時間太長，支架桿銹爛了，斷成了兩截?？h委辦主任停下作記錄的筆，轉(zhuǎn)身招呼會務人員馬上換一個新的上來。賈書記擺擺手，阻止了，拿起斷成兩截的支架看了看，在折斷處對接起來試了試，又左右轉(zhuǎn)著頭朝大會議室的四個角落掃描了一遍，似乎在尋找什么東西?？h委辦主任揣摩出了賈書記的意思，起身快步去了一趟隔壁的會務處工具間，取來一根一尺來長的小竹桿和一卷膠帶，回到大會議室，用膠帶把支架綁在小竹桿上固定起來。麥克風又站立在會議桌上等待賈書記作報告了。賈書記伸手輕輕拍擊麥克風，見擴音效果沒受任何影響，就賞給縣委辦主任一個笑臉，然后對著麥克風大聲說道：“這只麥克風簡單修修就可以繼續(xù)使用，這樣好，這樣好，省下了一筆錢?；蛟S有的同志會問，使用竹桿和膠帶綁綁的麥克風，不影響政府的形象嗎？堂堂的縣政府，連一只新的麥克風都用不起嗎？的確，買一只麥克風花不了幾塊錢，但是，養(yǎng)成鋪張浪費的陋習，就不是花幾塊錢的小事了，敗壞了黨的干部勤儉節(jié)約的形象，后果就相當嚴重了。說到這，我想起了焦裕祿。當年，焦裕祿把群眾的討飯籃掛在自己的辦公室，為的是告誡自己以及身邊工作人員，不要忘了遭饑荒的人民群眾。我們是人民的公仆，焦裕祿能做到的，我們也能做到，無論什么時候，心里都要裝著人民群眾。我代表縣委縣政府表個態(tài)，我們縣是個窮縣，以后一切需要花錢的地方，能節(jié)省的就節(jié)省，能湊合的就湊合，能從簡的就一律從簡。等到山區(qū)群眾都脫困了，過上好日子了，再買個新的麥克風，在這里開個慶祝大會……”
　　 賈書記的即興發(fā)言時不時被縣委辦主任帶頭鼓掌而掀起的掌聲潮所打斷。聽眾每鼓掌一次，賈書記都會笑盈盈地揮手制止。然而，越是制止，掌聲潮越是熱烈，最后一波尤為響亮長久，賈書記滿心歡喜地站起來鞠躬致謝。待掌聲潮完全平息之后，賈書記坐下來繼續(xù)作工作報告。在作報告的過程中，時不時地伸出一只手來扶著麥克風，與其說是防它再次掉落，不如說是吸引聽眾的眼球。
　　 “麥克風”事件經(jīng)過縣委宣傳部一番包裝炒作，很快上了報紙電視新聞?？h電視臺反復多次播出后，全縣的老百姓都知道，新來的賈書記是一個心里裝著人民群眾、一心謀發(fā)展的好書記，在賈書記的領(lǐng)導下，脫貧致富有希望了。他們喜不自禁，奔走相告。
　　
　　 二
　　 王板栗是王家溝鄉(xiāng)的壯年農(nóng)民。王家溝鄉(xiāng)是全縣最偏遠最貧困的山鄉(xiāng)，大姑娘紛紛嫁到山外去，大小伙就很難娶到媳婦了，因而，鄉(xiāng)民大多外出打工討生活。王板栗常年外出打工，并在打工地娶了一個打工妹為妻，但他不信家鄉(xiāng)的山水養(yǎng)不活人，四年前說服并帶領(lǐng)妻子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承包了三十畝荒山種植板栗?，F(xiàn)在，他種植的板栗已經(jīng)長成一握粗的小樹了，亭亭如蓋了，再過兩個月就要掛果了。今年是第一次掛果，產(chǎn)量不大，明年、后年、大后年……掛果量逐年增大。到了成熟期，樹干可長到二十多米高，一棵樹就可產(chǎn)兩百來斤去殼的干果。他憧憬著未來，一門心思撲在果園的經(jīng)營管理上，對果園之外的事概不過問。
　　 那天，他從果園勞作回家，開電視機純粹是聽聽音樂解解乏。吃飯的時候，看到縣電視臺播放“麥克風”新聞，突然張大了嘴巴停住了筷子，眼睛盯著電視屏幕楞了好久。末了，他自言自語地嘟噥了一句假的，就繼續(xù)吃飯。他在沿海發(fā)達地區(qū)打過多年的工，見過世面。他知道，青壯年勞力紛紛出山打工，田地山林拋荒得越來越多，這才是制約山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的瓶頸。他認為，一只新的麥克風都不舍得用的縣委書記，不是裝的就是太小家子氣；無論是裝的還是太小家子氣，都承擔不了帶領(lǐng)全縣人民脫貧致富的重擔。
　　 第二天上工，經(jīng)過村口樟樹底，遇見了來福老爹。來福老爹是留守老人，這幾天特別興奮，逢人就打招呼。他問：“板栗，你說說，咱們的好日子是不是要來了？”
　　 “平空白地，哪來的好日子呀？來福老爹，昨夜做到好夢了吧？”
　　 “你沒有看到電視上說嗎？縣上新來的賈書記對咱山區(qū)農(nóng)民特別上心，能不過上好日子嗎？”
　　 “那是假的?！?br />　　 “電視都播了，來福在外省打工都看到了，還能有假？既然留在本鄉(xiāng)本土也能發(fā)家致富，還用得著跑那么遠打工？來福在電話上說了，也要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種地養(yǎng)豬，能過上好日子?！?br />　　 “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也能過上好日子，來福和我想到一路了。但這與賈書記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倒是覺得，他當他的縣太爺，咱種咱的地，不相干。”
　　 “怎么會不相干呢？咱種地不假，總會遇到一些難處的吧，去找賈書記，賈書記懂得國家大政方針，幫咱克服困難呀。”
　　 王板栗不置可否，去果園干活了。
　　
　　 三
　　 正是夏收夏種的黃金時節(jié)，在一場突如其來的臺風暴雨的襲擊下，王家溝瀑發(fā)了山洪和泥石流。洪水退去，賈書記來到王家溝鄉(xiāng)視察災情。當他看到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被毀、整坡整坡的旱地絕收時，他對王家溝鄉(xiāng)的鄉(xiāng)長說：縣里要給鄉(xiāng)里撥一筆專項救災資金，另外，發(fā)動全縣機關(guān)干部捐贈點錢物，幫助災民度過難關(guān)。鄉(xiāng)長代表全鄉(xiāng)受災的鄉(xiāng)親表示感謝。賈書記不知道的是，近些年由于勞動力嚴重不足，許多田地拋荒了，拋荒的田地被洪水淹了、被泥石流埋了，損失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當賈書記一行視察到王板栗的果園時，王板栗正在廢墟上拉一棵被泥石掩埋了一半的板栗樹，全身呈四十五度斜角向后仰倒，渾身濺滿了泥漿。鄉(xiāng)長招呼道：“老王，停一停，縣上的賈書記看你來了?！?br />　　 王板栗頭也不抬一下，氣喘吁吁地回應：“不管是真書記還是假書記，不要站在旁邊看了，快過來搭把手，幫我把這棵樹從砂泥里連根拉上來?！?br />　　 鄉(xiāng)長立刻上前，但不是幫忙拉板栗樹，而是掰開王板栗抓住樹干的手。賈書記看著，也沒有阻止。王板栗手一松，這棵拉上來一半的板栗樹，嘩啦一下，重新栽入泥坑。不僅如此，一塊本來壓在樹身上的、已經(jīng)被王板栗從泥坑中搬到坑邊高處的大石頭，重新滑入泥坑，壓在樹干上，才一握粗的小樹干哪經(jīng)得起重壓？折斷了。王板栗跺著腳連說可惜，鄉(xiāng)長卻不管這些，牽起王板栗的手，把王板栗帶到賈書記面前。賈書記問道：“你是這一大片果園的經(jīng)營戶？”
　　 王板栗抬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泥漿，喘著粗氣答道：“我就是?！?br />　　 “損失怎么樣？”
　　 “泥石流掩埋了二分之一的果園，還沒有來得及清點，估計完全被掩埋的板栗樹有五十來棵，半掩埋的有八十來棵，沒有受損的有一百三十來棵?！?br />　　 “有人員傷亡嗎？”
　　 “三個幫工都跑出來了，人沒事。樹干或者樹根被砂石扎斷的，活不成了；樹干樹根沒斷，只要拔出來移栽到別處，還可以掛果?？上Я?，剛才那一棵，本來是可以成活的，結(jié)果還是被石頭壓斷了樹干?，F(xiàn)在最要緊的，是從砂石下面搶救沒有壓斷樹干樹根的板栗樹，搶救一棵是一棵。”
　　 “人沒事就好?！辟Z書記問道，“把砂石淤泥清理掉，把倒下的小樹扶起來，把死樹留下的樹坑補種回去，也就是基本恢復到災前的狀況，需要多長時間？”
　　 “大概要兩個月吧。但補種回去的如果是樹苗，那到第一次掛果，起碼要等三年?！?br />　　 “要不要調(diào)兩臺挖土機推土機過來？兩天就完工了?！?br />　　 “不需要。這不是蓋房子或者修橋鋪路，砂石淤泥中能夠成活的板栗樹，只能用镢頭鐵鍬把它連根刨出來，用雙手把它拉出來。如果用挖土機來挖，用推土機來推，那它們可就真活不成了?！?br />　　 “要不要調(diào)派救災志愿隊來救急？不用支付工錢的?！?br />　　 “也不需要。我長期雇用三個勞力，救災志愿隊不熟悉果樹被埋的具體情況，反而幫倒忙，剛才壓斷一根果樹就是個例子。”
　　 “我是縣委的賈書記，你現(xiàn)在最需要的幫助是什么？”
　　 王板栗想：為什么不趁此機會多包些荒山荒地，擴大種植規(guī)模呢？就說道：“賈書記，您能不能幫我解決一車樹苗呢？板栗樹苗沒有的話，油茶樹苗、香榧樹苗、銀杏樹苗、松樹苗等等，生長期長的都可以，我出錢買?！?br />　　 “生長期長的見效慢，為什么要種生長期長的果樹呢？種點當年就可收割的莊稼不好嗎？”
　　 “拋荒的山地越來越多，勞動力卻越來越少?！?br />　　 “有道理，我這就給林業(yè)局長打電話，爭取免費送。”賈書記又一想，人家栽果樹的隔個四年、八年再收獲都不要緊，我這個周轉(zhuǎn)送樹苗的，要是當年見不到效果，可是不行的，救災了等于沒有救災。再則，周邊幾個鄉(xiāng)鎮(zhèn)都受了災，樹苗很緊缺，如果不到外縣去調(diào)劑的話，本縣幾個苗圃還真調(diào)劑不過來。他思前想后，覺得王板栗這個要求不能答應。他收起手機，問道，“除了調(diào)劑樹苗，還有需要我?guī)椭鉀Q的困難嗎？”
　　 “沒有了。”
　　 “真的沒有了嗎？”
　　 “真的沒有了，賈書記?！?br />　　 賈書記覺得就這樣結(jié)束對災民的慰問，沒有達到預期效果，想了想，就把自己口袋里的錢全掏了出來，數(shù)了數(shù)，一共是三百五十八元。他把這三百五十八元鈔票，當著陪同人員的面，尤其是當著記者的采訪鏡頭，塞到王板栗滿是泥漿的手里。王板栗堅決不要。于是，這三百五十八元鈔票你塞過來我推回去的拉鋸場面，就被記者的采訪鏡頭攝了下來。
　　 賈書記救助災民的事，又及時上了報紙電視新聞。兩次新聞宣傳起了作用，賈書記被譽為新時期焦裕祿式的好干部。
　　
　　 四
　　 三個月后，賈書記被免去了縣委書記的職務，調(diào)走了。消息一傳開，全縣的老百姓都很疑惑：任職才半年時間就被免去職務，只有犯了嚴重錯誤的干部才會受到這樣的處理。可賈書記是焦裕祿式的好干部，是干部的典范呀。王家溝的鄉(xiāng)親們更是不解，由不解而生不服，來福老爹聯(lián)絡幾個在洪災中受到過賈書記關(guān)照的留守老人，準備上書請愿，要求恢復賈書記的縣委書記職務。他們找到王板栗，要求王板栗也在請愿書上簽個名字。王板栗就把他們帶到了果園參觀。
　　 果園里，一行行一排排三四米高的板栗樹長勢喜人。一陳秋風吹過，伴隨著唰唰啦啦的輕響，一篷一篷還沒有成熟的板栗果，便從被風掀開的枝葉里，探出渾身長刺的黃中透綠的球形身體來。兩個幫工在除草施肥，一個幫工正背著個噴霧器，給板栗收獲前的板栗樹作最后一次噴藥殺蟲。來福老爹等人行走在果林間的小路上，看著這收獲在望的景象，哪里還能找到三個月前經(jīng)受過一場浩劫的痕跡？來福老爹問道：“板栗，咱村里一多半的低洼田地都受災了，這片板栗園貼著溪溝，難道老天特別照顧這片板栗園，泥石流不曾漫過這里？”
　　 王板栗笑而不答，繼續(xù)帶他們參觀滑塌下來的半面山坡，以及靠近溪溝一側(cè)新砌的石堰。參觀完后，他說：“那面山坡滑塌下來，泥石流掩埋了半個果園。賈書記要用挖土機推土機來幫我清理砂石淤泥，被我拒絕了。賈書記又要調(diào)派救災志愿隊來幫我從廢墟中搶救樹苗，也被我拒絕了。我天天帶著三個幫工，加上我的妻子，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楞是用鐵鍬鋤頭清理砂石，用雙手拔拉樹干，從廢墟中搶救出三十來棵可以成活的板栗樹。砂石清理掉之后，挑來淤土回填，上了草肥，才造出這么一片新地來。”
　　 “搶救出來的三十來棵移栽回去，遠遠不夠啊。從別處買來樹苗栽種，不可能三個月時間就長成能掛果的小樹啊?！彼麄儺惪谕暤貑柕?，“這片新地上的板栗樹到底是怎么來的呢？”
　　 “當年插種幼苗時，為了除草施肥方便，按照百分之七十的成活率，栽得比較密比較多?，F(xiàn)在長到一握粗，為了保證每一棵樹有足夠的生長空間，就要疏拔出一半來。我是把那邊舊地里疏拔出來的小樹移栽到這邊新地上來的。”王板栗反問道，“如果讓挖土機推土機開進來碾軋，讓救災志愿隊踏進來糟蹋，這里能有成片的能掛果的小樹嗎？”
　　 “又把我弄糊涂了。賈書記也是一片真心為咱好呀，一聽說這里發(fā)生了山洪泥石流，洪水沒退就趕來救災了?！眮砀＠系磫柕溃八y道不知道挖土機推土機會軋死苗木、調(diào)派志愿隊會幫倒忙嗎？”
　　 “當然知道呀。”
　　 “既然知道，為什么還要這樣救災呢？坐在辦公室里喝喝茶看看報聽聽匯報不好嗎？”
　　 “這個嘛，”王板栗壓低聲音，湊近來福老爹的耳朵說，“人家做官的要裝樣子給咱老百姓看，要作秀呀。就像坐在縣衙會議室里開會、連只新的麥克風都舍不得用一樣。”
　　 “作秀，原來是作秀！”來福老爹恍然大悟。
　　 他們中間有一人叫嚷：“如果繼續(xù)讓他當縣委書記，咱山區(qū)農(nóng)民還能脫貧致富嗎？我退出，不去請愿了?！?br />　　 “我也不去了，大家都退出?！眮砀＠系f著，把已經(jīng)起草好的請愿書掏出來撕了，“我要跟來福說清楚，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是好事，但不能把脫貧致富的希望寄托在一個會作秀的縣太爺身上。咱這山區(qū)有山有水有田有地的，有啥不好？要說種田種地，年輕人還不如我這把老骨頭。來福回來，我和他一起創(chuàng)業(yè)?！?br />